今天的这场对话,要从年初的一篇稿子聊起。今年年初的时候,我写了一篇稿子,标题叫《“亏个一二十亿,这个平台说不定就干成了”》。这篇内容从成立到发展再到现状,好好地聊了聊新希望集团旗下的产投平台——草根知本的故事。标题里的这句话,就是新希望创始人刘永好在某次总结会上说的,可以说很好地表达了他对产业投资的坚定支持。
那么为什么我们忽然要关注新希望的创投平台呢?或者说,为什么我们忽然开始关注一家身处传统行业的CVC呢?其实就是四个字:解决焦虑。
当时我们编辑部有个集体洞察是,虽然风险投资行业已经持续低迷了两三年,到2025年年初也很难说出现了很明显的回暖,但人们已经对丧气、吐槽、传递负面信息的内容也产生了疲态。不少读者向我们反复提到,更希望看到一些务实、有建设性的方法论,踏踏实实地来解决问题,而不是一味地沉浸在情绪里。刚好在2024年下半年颁布了并购国九条等一系列的新规,很多人开始讨论,有业务拓展需求又有相对资本积累的产业投资CVC,或许是一个解决“退出难”“流动性差”的好办法。
于是本着急行业之所急的职业精神,我们也就开始策划关于CVC的深度栏目。再考虑到我是四川人,孵化出川娃子,投资过一只酸奶牛,收获了八马茶业、茶百道两个IPO,带着“500强光环”的新希望草根知本,就成为了第一个解读样本。
所以这一期的《大北窑14F》也算是那篇文章的续集、“专业版”,有幸邀请到了文章的主角带着第一视角的观察,来聊一聊真实的感受与方法论。
可别看距离那篇文章发布仅仅过去了几个月,在创投市场——至少在我的感受里,已经足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。比如草根知本所在的消费赛道,就从资本黑洞变成了香饽饽,可以说今年港股的牛市开场哨就是泡泡玛特、老铺黄金、蜜雪冰城这港股三姐妹吹响的,在美股也诞生了霸王茶姬这样现象级的退出案例。我听说很多基金已经重启了消费组,开始重新投项目。
更重要的是,当IPO市场重新活跃,退出渠道变得通畅,几个月前备受期待的CVC又重新开始“边缘化”了,关注度直线下降,甚至已经有人重新开始反思“CVC的短板”。我的同事就写过一篇相关的观察,一位从业者吐槽说,“拿了产业的钱,往往就意味着失去控股权”,奉劝其他创业者“谨慎接受产业资本的钱”。
所以这一次与草根知本的交流,也变得很像是一次解密之旅。我带着大量行业中对于CVC的偏见展开了对话,试着为如下三个“经典争议”找到答案:CVC到底是一个“找项目”的投资机构,还是“拓展业务”的战略部门?CVC的管理者需要更多的“投资人”思维,还是更多的“企业高管”思维?CVC与项目之间到底是“投与被投”的关系,还是“员工与老板”的关系?
本期研讨会成员:草根知本集团总裁、新希望乳业董事长 席刚

好的“企业管理者”,就应该有“投资思维”
蒲凡:先简单介绍一下草根知本(以下简称“草根”)?
席刚:草根是新希望集团的产业投资平台,依托集团的大生态做CVC投资,核心聚焦食品大消费领域:第一是消费品品牌,第二是消费品供应链,第三是消费相关的科技项目,比如合成生物、数字科技。
蒲凡:那你自己呢?外界观察你,大概会有三个标签——“企业家”“管理者”“投资人”。这三个头衔,在你自己的身份认同里是怎么排序的?
席刚:首先我是管理者。从大学毕业加入集团,尤其是在消费领域深耕了30多年,我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怎么把实体产业经营好、管理好上,所以首先是管理者。但增长是个重要课题,要实现增长,通常有两方面驱动:一是通过有效的企业治理、运营和管理,让企业实现持续的内生增长;二是来自外部,也就是做产业整合——这就要求你既懂产业,又懂产业投资。所以第二是投资人。
蒲凡:那“企业家”排第三,你把这个身份放在最后?
席刚:对。从我个人角度看,“企业家”得有更高的维度:不仅要能经营好企业,更关键的是要承担更多社会责任,这样才算得上“企业家”;要是还能推动行业进步,那就更好了。如果你在行业里,既能把自己的企业经营好,又能借着团队的力量、自己的力量为行业做些贡献,这样才能叫“企业家”。所以对我来说,目前最多只能算“管理者+投资人”。
筹备成立CVC的时候,我犹豫了整整5个月
蒲凡:刚这一番介绍,倒是带出了不少疑问,咱们还是按时间线从头捋。第一个疑问就是:当时为什么决定成立草根知本呢?要知道在那个时间点(2014年前后),作为大厂的新希望的选择其实很多——比如可以做LP,出钱让专业人来干;再比如可以成立内部的战略部门来决策对外投资,参考腾讯和字节。
席刚:首先,最开始的时候,(刘)永好董事长只是提出,集团发展到一定阶段后需要更多创新和变革。所以那时候并没有想过成立“草根知本”,而是我们多维度试错:比如我们其实也成立了自己的投资平台、集团战投部,它们也能直投;其次,我们还搭建了基金矩阵,既自己做基金,也跟很多优秀基金合作做CO-GP;第三才是成立像草根这样的产业投资创新平台——但其实不止草根,还搞了好几个类似的平台。
蒲凡:是哪一年开始有这些想法的?
席刚:2010年之后。不过草根是2015年才成立的。
蒲凡:中间隔了五年?
席刚:对。
蒲凡:当初你们对CVC有什么设想吗?比如有没有想过,草根知本是不是应该学习某个榜样?或者需要区别于其他大集团的产业投资,走出一条完全不同的路?
席刚:如果要还原最真实的状态,其实当时没有系统的规划,也没有具体的方案。源头就是董事长抛了个想法开始的:我们想成立一个创新平台。至于这个平台叫什么、未来做什么,当初根本没具体方向。有了这个想法后,第一步是找能承接这个想法的人,第二步是找到人之后再做事。
所以我们的起步是一边摸索一边试错,走了不少弯路、犯了不少错,才慢慢捋清楚。这个过程其实花了三年。所以最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,不是说当初多高明,提前选好了赛道、有了系统方法论,没那么复杂。
蒲凡:这又引出来一个问题:当年你是自告奋勇接下这个活,还是被推上去的?
席刚:最准确地说,是被动选择。那时候我是新希望乳业(以下简称“乳业”)的总裁,并且乳业正处在从全面亏损到扭亏为盈的状态里,我的信心非常足。董事长就是在这个节点上,提议让我来带队草根知本。说实话,从2010年出任总裁到2015年全面好转,我经历了整个过程,特别清楚从零到一再做一份事业有多难。所以当时老板提出这个想法,我很果断地拒绝了。
蒲凡:是啊,一方面产业投资对当时的你是个陌生领域,另一方面乳业正进入了高速发展期,让你停下来或者分精力去做别的,你肯定会觉得有点意难平。
席刚:我就觉得那事儿挑战太大,万一影响了我对乳业的管理怎么办?而且乳业这边是“确定”的,那边是“完全不确定”的。我总觉得,同时干两件事,最后可能两件都干不好,不如集中精力在确定的事上。所以我非常清楚地记得,永好董事长是在2014年12月底提出要创建这么一个创新平台,我最终同意接下这个任务,是2015年4月23号。
蒲凡:给了你五个月时间考虑?
席刚:对。我觉得人很多时候就是这样:如果选择最确定的事,你会进入一个成长比较慢的通道,在里面自我循环;但如果选择不确定的事——哪怕这事儿可能不成功,却能激发你个人最大的潜力,让你想办法在极不确定的环境里把事干成。你看那些探险片,突然把你扔到原始森林里,得靠智慧、靠体能,在一个完全没有深度认知的环境里,想办法安全走出来——我觉得这种经历对个人潜能的激发,是前所未有的。
蒲凡:所以投资这事儿,就是你的“原始森林”?
席刚:对。

(2015年4月,席刚发的微博)
2015年起步的草根,为什么没去做“互联网”?
蒲凡:第二个疑问:刚才咱们说了,新希望2010年就有做产业投资的想法,但草根知本不是唯一的尝试,集团也成立过自己的战投部;而且你刚才反复说,草根知本是个“创新平台”。
那么既然有集团战投在,草根又定位“创新平台”,那草根的战略方向按理说可以更跳脱。而要知道2010到2015年前后,正是互联网大潮的时候,你们有没有想过,真正跳出新希望原本的农牧、养殖、食品框架,去试试科技、移动互联网这些方向?
席刚:首先,我是传统消费品领域出身,没有互联网大厂背景。这么多年管企业、培育创业项目、做并购重组,有个特别深的认知:当你要在一个平台上培育新项目,尤其是业务方向新、项目负责人也是新人的时候,成功的概率通常会很低。因为新人对集团的文化、价值观,没有那么深的积累和认同。
其次,即使能投一个纯粹的新项目,但集团的人才结构、对业务的理解,其实对那块领域完全陌生,要从外行到内行、再到专家,大型组织其实不具备这种灵活深度学习能力。
所以这两种不确定性一叠加,你会发现我们做过不少这类项目,最后都没成。
反而像在企业里培育新项目时,如果找一个对集团有深刻认知的人——不管是价值观、文化,还是管理模式,他都门儿清——然后让他用全新的视角、全新的机制,投入100%的时间精力去做一个全新项目,这种情况下成功率会高很多。
蒲凡:我感觉你这是抢答了我后面准备问的问题——你觉得集团内部培养的“老兵”更适合管CVC,还是从外面空降的专业投资人更适合。
鲜生活冷链:产品经理思维的CVC案例
蒲凡:草根知本的第一个项目是什么?
席刚:就是我们的“鲜生活冷链”。
蒲凡:踏出第一步肯定不容易,能还原一下具体过程吗?
席刚:其实没太多复杂决策。首先,我当时在做乳业,乳业的竞争强度特别大——这个行业跟别的行业不一样,有两大巨头。在双巨头的格局下,作为后进者要找到夹缝生存的路,挑战太大了。所以考虑到那时候这两大巨头在常温品类里都特别强,我们乳业就定了个方向:坚定不移做低温。
但做低温产品,最大的挑战就是冷链。所以当乳业总裁的那几年最让我头疼的,就是怎么解决冷链这个卡点。
而当时的行业状况是,市场化冷链既不够发达,也不够成熟,所以我们就开始自建冷链物流。但对一家乳品企业来说,“从0到1”建设起来物流业务显然是个过于专业、很重的活儿——在我看来,乳业最该做的是把产品做好、把品牌做好,像冷链这种事不该花太多时间精力完全自建,应该找更社会化、更专业的冷链物流公司来保障供应,负责产品分发。
所以有了那段经历后,我接手草根知本时,第一反应就是:过去对我来说是难题、是卡点的冷链,现在突然眼前一亮——我要做一个新的产业平台,要立个新项目,冷链就是个非常好的机会点。因为中国的冷链市场,第一容量足够大,第二门槛足够低——在国内,大部分所谓的“公司”其实就是夫妻俩买辆冷链车。这是个大容量市场,但特别分散,小规模玩家太多,数字化水平基本还在很原始的状态。所以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个机会。
你说有啥专业论证吗?有提前调研吗?或者请外部咨询公司了吗?都没有。
蒲凡:我感觉这里面相当程度的惯性。
席刚:就是基于原来在产业里的经历,那段痛点让我印象太深了,足够痛。
蒲凡:但听下来,你还是带着产品经理思维——开发过程中遇到问题,钱就是个工具,用这个工具帮你解决问题。而且冷链这个业务,据我所知雏形就是新希望内部的城市仓配链条,原本就有基础,你只是用“钱”这个工具把它孵化出来,更像是产品经理开发了第二个产品。
席刚:对,但也不完全对。那时候我们只是“自建物流”,但这种“自建”从某种角度并没有考虑市场化,就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物流问题,成立个物流部,自己买车,自己服务自己,成本可能比社会物流还高。
就拿卖鲜奶举例:如果我要在某个成熟区域铺更多网点,市场化物流是愿意接的,因为这时候效率高,外包物流能挣钱;但如果我要拓展新网点,外部物流、商业物流就不愿意去接了,因为这些新区域的新网点的销量是不确定的——可能铺了货之后,这个点卖不动,最后就撤了。而且新区域的网点密度低,会让他们的物流成本特别高。
所以作为企业,我们要拓展品牌、拓展品类,在很多时候只能不计成本自建物流来补这个缺口,可这很不符合商业竞争逻辑。
所以成立草根之后,我当时就想:如果我是一家社会化物流公司,该怎么帮企业解决这些问题?我不仅能帮他们承接有效率的部分,能不能还帮他们承接没效率的部分?甚至能不能帮一个区域品牌拓展到全国?你说这是产品经理思维也行,但我觉得叫“用户思维”或者“客户思维”更准确。当时我们还想:要做物流,能不能先把它做成一家数字化物流公司,再用这家公司去整合传统物流公司?这就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。
蒲凡:明白了。在早期阶段,投资对你来说更像是一种策略、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?
席刚:对,那时候“投资”还不是个完整的概念。初期与其说叫投资,不如说就是做个新项目。
川娃子:投资人思维的CVC案例
蒲凡:哪个案例之后,你开始有了“我现在是个投资人了”的实感?
席刚:我觉得真正开始有这种感觉,是在新希望乳业独立上市之后。那时候我意识到,我必须跳出来,才能让草根知本更好地成长。所以在那之后我们就拓展了调味品、休闲零食、营养保健食品、宠物食品这些新赛道。
这些新赛道跟我原来的认知差别很大——我从来没做过调味品,所以就得深入去了解这个赛道。那时候我们团队也觉得调味品是个非常有潜力的新兴赛道,机会空间很大,我就花了很多时间精力去琢磨。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,我慢慢从产业思维转向了投资视角。
但即使到了那时候,也很难说完全跳脱了出来。一方面我还是用原来的产业思维,先把这个产业看透,然后再判断能不能加一些投资视角、投资思维,看这个赛道里该怎么布局。
蒲凡:那是哪一年?
席刚:应该是2017年吧,差不多是接手草根知本三年后。
蒲凡:能不能分享一个具体的案例?你认为自己第一次在项目里展现出足够的投资思维,而且这个思维后来还带来了正向反馈。
席刚:那我就说说川娃子吧。当时决定投资川娃子,我和川娃子的创始人唐磊其实就见了两个小时——最开始是投资部先看了项目,把BP递到我这儿,具体数据我也没多看。并且那时候我还在兼任乳业当总裁,正好开季度总经理会,我俩就趁中午吃饭的时间聊了聊。
这两个小时里,我有两个关键认知:第一,调味品赛道的毛利和净利,平均下来比整个乳品行业高;第二,当时的调味品行业的很多从业者年纪普遍不小,而唐总是个优秀的大学生,电子科大毕业的,创业劲头很足,大学期间就做了好几个创业项目,毕业前就小赚了几笔。我觉得他身上有创业者那种很高的财商。
蒲凡:“财商”的说法有点抽象。
席刚:那我说明白点儿——他有很强的“生意感”。你看很多人为啥不创业?就是因为没那种生意感。再直白点说,就是有赚钱的能力。
蒲凡:我刚想说,他是不是跟你展现了很强的对钱的渴望?
席刚:不是展现对钱的渴望,是他善于找到商业机会、找到赚钱的机会。很多大学生没办法在毕业前就做成一两个成功的创业项目,但他做到了——虽然项目不大,但都做成了,还从里面挣到了钱。
蒲凡:能不能这么理解:对他这种性格的人来说,赚钱不是目的,而是通过赚钱给自己创造“爽感”的手段?所以赚了钱之后,还会接着找下一个挑战。
席刚:对。
蒲凡:我特别好奇,风险投资让人着迷的地方,就在于有一部分是算不出来的。刚才你说两个小时里了解了“毛利”,这是能算出来的;而唐磊这个人未来能成长到什么程度、这个人能不能像企业家一样带企业成功,这些是算不出来的。中间肯定有个“赌”或者“我信他”的过程——就像之前说的,成立草根知本是因为你觉得机会难得,获得了信任;很多投资人也说,投项目是因为“信创始人”。那当时哪个细节让你信了唐磊?
席刚:我觉得还没到“靠细节信”的程度。首先,我认为他做的事儿是靠谱的;其次,看他这个人,我有两个清晰的判断:一是他足够年轻,二是他会赚钱。至于他现在的企业做得怎么样,我其实不太在意——后来他也说,自己企业规模不大,管理基础也一般。并且这个“一般”在我看来,恰好我能从管理或资源上给他赋能,这家企业能释放更大的价值。
所以我就是从“事儿”“人”“我们能提供的外部支持”这三个维度,一聊、一判断,就觉得这事儿靠谱,可以干。当时就聊了两个小时,然后就决定投这家企业了。
我们最大的“危机”,就来自“企业管理思维”
蒲凡:那我再问问不那么开心的——像唐磊这样的人,不是你的下属,不是你培养的,也不是集团内部的人,是外部创业者,这类人对自主权的渴望通常很强,有自己的想法和冲劲。你当时就不怕他“失控”吗?
席刚:如果站在投资的角度,你必须跳脱原来那种“对企业100%控制”的思维。原来做运营管理时,下属大多时候会按你的决策走、按你的想法来,你的管理有决定性作用。但既然选择做投资人,能不能通过你的参与,把控住一个符合预期的结果,这才是关键。所以那时候我就有了很多改变。
蒲凡:如果当时这事儿没给你造成太多困扰,那你从管理者、产品经理转型成投资人的过程中,最大的痛苦或瓶颈是什么?
席刚:可能就是你要变得更有“两面性”。一方面,不能完全陷在过去那种基于企业运营、管理的视角里看问题——你也知道,从管理角度看问题,有两个弊端:一是容易“问题导向”,总盯着企业的问题、风险在哪儿;二是太在意短期结果。我觉得这是一定要改变的。
蒲凡:说到这儿,就不得不提我开头说的那篇文章了,我引用了刘永好董事长的话:“亏个一二十亿,这个平台说不定就干成了。”
你知道我用这句话的时候,我总编辑跟我说了啥吗?他反问这话真的是刘永好说的?尤其是刚成立一两年的平台,怎么能用‘亏损’来评价投资平台的工作业绩呢?这说出来有点怪。后来我找了出处,告诉他确实有报道,刘永好真这么说过。
所以我们得出一个结论:这句话可能充分说明,不管是草根知本还是新希望,在做产业投资的最初几年时间里角色还没完全转变过来,并且会因为角色没有完全转型而吃一些亏。
席刚:我可以跟你说几个真实的点。第一,那句话确实是刘永好董事长说的;第二,这句话的价值,不在项目本身,不在我们运作项目的过程,也不在它符不符合投资逻辑——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。我觉得,这句话决定了草根知本的生死。
蒲凡:到这么严重的程度?
席刚:真的是这样。我们前两年摸索的时候,其实做得不太好。2015年开始,2016、2017甚至2018年,这前三年客观说做得不行——平台有运营成本,做的很多项目也不理想,要么孵化的项目看不到结果,要么投的项目效果不好;再加上团队建设也难,没有能“起盘”的重大项目,想招高手来,没好项目承接,留不住人;招能力、水平一般的人,又给平台带不来新项目、新价值。所以那时候我的压力特别大。
现在回头看那三年,我还是带着经营思维——第一年亏损,第二年亏损,第三年还亏损,而且亏损幅度越来越大。对我来说,这种压力太大了:过去做总裁,想的是今年能给老板挣多少钱;现在倒好,第一年亏、第二年亏、第三年接着亏。挑战真的太大了——既没有清晰的未来发展战略,也没有稳定、有力的团队,结果还越来越差。
所以那时候我就觉得,是不是选这个事儿选错了?甚至总在说服自己,想办法摆脱这个项目、放弃这个项目。因为当时我更愿意回乳业的环境里——那边一天比一天好,这边一天比一天差,未来怎么样完全没法预知。
所以为什么说刘永好董事长那句话决定了草根的生死?因为优秀的企业家,总能洞察到企业不同阶段里,管理者的心理状态。那时候他明显感觉到,如果不给我最大的信心和信任,我可能就“溜号”了。后来在一次年底会上,我们本来都想着怎么“收场”,结果他来了之后,根本没多听我们总结这三年的经营结果,反而说了现在大家看到的那句话。他也理解团队当时的困惑和压力,还让我们回答三个问题:第一,你们觉得现在方向对不对?第二,如果方向对了,现在的情况能不能改变?
其实我们都觉得,做一个纯创新平台肯定是对的,现在的现状也是暂时的,我们有信心变好。但我们会“推己及人”,觉得老板对这个事的容忍度可能已经到极限了——这是基于我们原来的经营思路:老板让你干一家公司,三年都不能扭亏,可能三年后就该换人了。
然后老板就说:“如果你们觉得方向对、结果能改善,那第三,你们现在到底亏了多少钱?”其实当时我们没亏多少,三年大概亏了一个亿——对创业公司、创业平台来说不算小数,但那时候很多互联网创业公司都在拼命烧钱。
所以永好董事长说的那些话,对我们来说最大的价值,是从老板那儿确认了信任——我们知道,老板对这件事、对我们这个团队还是信的。确认了这一点,团队就没压力了;也坦然地形成共识,站在投资的角度,(起步阶段亏钱)是个必然过程。
所以草根知本虽然成立了十年,真正走上正轨发展,其实也就这五六年的事。
CVC太懂业务,是不是个缺点?
蒲凡:我发现刘永好董事长问你的三个问题,和你考评川娃子的三个维度特别像——方向对不对、方向对了能不能改进、还有你可能遇到的困难。
席刚:对。
蒲凡:可我还是有个疑问:你是懂业务的人,而很多专业投资人、投资经理是“金融男”,他们不懂业务,靠想象力就行;但你太懂业务了,从云南大区做到乳业总裁,可能每个环节都要过问。就像你刚才说的“推己及老板”,我也“推己及你”——如果我是你的被投企业,我会害怕因为你太懂我们的业务,会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。那你作为懂业务的产业投资人,怎么平衡跟创业者之间的关系呢?
席刚:这其实也有个过程。刚开始看投资项目时,可能会操太多心——总觉得这个项目的团队,明明有那么明显的问题,为啥看不见?为啥不赶紧改进?明明公司里某个人不行,为啥不赶紧调整?满脑子都是“为什么”。其实就是因为,我还在用经营自己公司、甚至把它当成下属公司的心态来看待被投项目。
我觉得这个转变需要过程。我们通过一个又一个项目慢慢发现:只要大方向对,一定要给创业团队时间,有些事“过犹不及”。我做产业这么多年,可能一眼就看到了一些明显的问题,但创业团队更需要的是什么?如果我直接把我知道的、想到的,甚至问题的答案都告诉他,他自己不会成长,团队也不会成长——他得自己花一两年时间,把这些东西变成自己能看清、能深层认知、能主动改变的东西。
所以我们觉得,用人才、用年轻人,一方面要敢“拔苗助长”,另一方面也要对他们有容忍度、有耐心——有时候得等一等。不然太急了,逼着他执行你的方案,但他的认知还没到那个水平,其实不是帮他,是害他。他对很多问题没完全消化,根本没办法准确把握、拿捏,反而会产生新的困惑。
蒲凡:听下来,你反复提到“进步”这个词,我总觉得你跟被投企业的关系,有点像把他们当学生。
席刚:对。但我觉得这也是我要克服的问题——在企业里待久了,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“好为人师”。但实际上,不管是事物、世界还是市场,每天都在变。如果还靠经验思维,说不定也会害了他们。
其实现在的年轻人,仍然欢迎“导师型投资人”
蒲凡:而且你会不会越来越担心,现在创业群体越来越年轻,85后、95后开始当老板,他们可能更难接受你这种“进步思维”?就像我常举的例子:穆里尼奥以前是激励型教练,但这十年执教成绩特别差。为啥?不是他的理论错了,是现在90后、00后球员,已经拒绝他那种打压式教育了——你打压他,觉得把他逼到绝路他就会奋发图强?根本不会!你得哄着他开心,他才会好好踢。
再加上我开头提到的,现在大家对CVC有偏见:一旦接受产业资本的钱,可能就会丢了自主权。那你们现在看项目时,有没有感受到市场上对草根知本这种平台的刻板偏见?
席刚:我现在其实已经找到一些不错的答案和解决办法了。
你看,我们也投了很多年轻创业者的项目。:我觉得最好的方式,就是保持开放的心态,别觉得自己啥都懂——先当学生,把自己“清零”。“清零”最好的办法,就是“忍得住”。一个上年龄的人,最大的问题有时候就是忍不住:忍不住让别人把问题讲清楚,更愿意凭自己的经验、认知去告诉别人答案。也就是说,你都还没搞懂别人的问题,就先给了答案。
就像你说的,为啥很多创业者不喜欢产业里管理经验特别丰富的投资人?你也知道,我不是那种总待在办公室的人,一年大概2/3的时间都在市场一线。我一年投不了太多项目,但看的项目特别多,跟创业者交流的时间也多——这些时间里,我更多是向他们请教、学习。
我觉得只要自己智商在平均水平,只要不背包袱、不带成见,任何领域其实都能学会。反过来,我通过这种方式研究新项目,不是先想“能不能投”,而是会想:如果把这个项目研究透了,我自己去做,有没有几分把握?同时又发现,这个项目里有一帮跟我水平差不多、甚至更有战斗力、更年轻、更有活力和激情的团队在做——那我就会反过来告诉自己:这个项目一定值得投。
所以你能看到,不管是草根知本,还是我们下面的昇望基金,投了很多年轻人的项目。现在很多团队不仅不怕我们指手画脚,反而特别期待我们能参与到他们企业的管理中,尤其是战略规划和经营层面。
蒲凡:特别标准的“体验派”——你会设身处地去感受,比如这个项目能不能给你带来刺激的挑战,能不能让你觉得“有搞头”。这种感受是决策里很重要的部分,不是靠理性推导出来的。如果一件事需要我用理性反复推导,那它大概率不会吸引我。
席刚:其实道理很简单——比如我们要投资,现在消费领域有三个明星项目,像泡泡玛特,就是典型的面向Z世代的IP项目。要研究这类项目,不能只因为有泡泡玛特才去研究,更要懂年轻人,得深入挖掘背后的逻辑。
所以我会跟团队、跟投资团队一起深入研究:什么是“谷子经济”?谷子经济在全球是什么趋势?在日本、韩国、欧美是怎样的?在中国又是什么情况?把这些都研究透了,对很多新东西就不会觉得陌生了。不能给自己找借口说“这是年轻人的事,跟我没关系”——这么想的话,慢慢就真的跟你没关系了。
另外,比如我们研究消费领域,现在都知道“产业不加科技,永远是传统产业”。就像做芯片半导体,不与时俱进的话,可能昨天还是风口上的科技企业,明天就变成落后产品了。所以我们会琢磨,消费领域里对我们影响最大的两个东西:一个是合成生物技术,另一个是AI。
比如我们的冷链业务,算是供应链里的数字化企业——原来在SaaS技术背景下,它可能是领先的;但AI来了之后,如果不能快速拥抱AI,说不定很快就会变成落后企业。还有合成生物,过去我们觉得它重要,但没爆发,是因为之前推进合成生物行业的进步和创新,更多靠传统思维方式;但现在有了AI技术,合成生物+AI,就有可能形成爆发式、裂变式的行业机会。这种时候,你要不要认真研究、认真学习这些新东西?
学习的最终目的,不是为了在这个领域投多少钱、赚多少钱,而是别被时代抛弃。只有保持知识更新的能力,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团队的瓶颈——你想啊,团队里都是80后、90后、00后,他们知识更新这么快,至少你不能拖他们后腿。
蒲凡:我想到一个比喻:市场信号是不确定的,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,但你得给自己建立足够大的“回音壁”。当市场信号不经意冒出来的时候,你得保证自己有最大概率把这个“回音”反射回去,发出自己的声音。如果不学习,回音壁就白建了,信号过去了你都没察觉,更别说回应了。
席刚:是的。
我永远是坚定的“消费乐观主义者”
蒲凡:我问个收尾的问题:你觉得现在是消费投资的好时机吗?我开头就说了,这波牛市是消费三姐妹带起来的,港股三姐妹领涨,从退出角度看确实不错;但最近的舆论事件也能看出来,风险投资、股权投资能投的消费类企业,基本都是规模化、可量化、工业化的——而市场上的消费者,对工业化、规模化的东西,不说敌意吧,至少有刻板印象。这种情况下,你觉得现在还是好时机吗?
尤其刚才咱们聊到,消费投资人在整个投资圈里“画风”不算好,就是因为前期出现了很多新消费的闹剧,所谓的“新零售”“新中产”闹剧,给人的印象不太好。这种刻板印象已经形成了,你怎么评价当下的消费投资环境?
席刚:其实这事儿要这么看:如果你是因为看到上半年的变化,才确认“这是个好机会”,那我觉得它不一定是真的好机会。
对投资,我一直有个观点:一个好的投资团队,一定要有两个特质:第一相对理性;第二有逆向投资的能力。就像买股票,追涨可能挣钱,但追跌说不定能挣更多钱。但关键是“在哪追、怎么追、什么时点追”。
举个例子,你知道我们草根知本做了一只基金吧?就是昇望基金。你知道它是哪年成立的吗?2021年。2021年是什么情况?2022、2023、2024这几年消费行业的情况,不用我多说吧?
蒲凡:对,挺难的。
席刚:那时候做一只新基金,日子能好过吗?
蒲凡:肯定不好过。
席刚:那时候投项目,好投吗?
蒲凡:没什么好标的。
席刚:那时候谈退出,有确定性吗?
蒲凡:那时候要是说等2025年再看,估计很多LP都没这个信心。
席刚:对。但我们当时特别坚定:消费是个“常青”的赛道,如果我们认定这是要长期耕耘的方向,就不用在乎短期的波动和起伏。
我们在最困难的时候去募资,挑战确实大,但最困难的时候愿意投你的LP,首先对你一定有高度信任;其次,他们肯定认可你的某些能力;第三,最困难的时候都愿意投你,这些LP一定能跟你走得更远——毕竟最难的时候都把钱给你了,等市场好起来,他们肯定愿意继续加注、持续投资你。
另外,那时候看项目,大家都不看好消费赛道,消费赛道的估值自然就降下来了。
蒲凡:降到合理区间了。
席刚:对,至少到了合理区间。而且那时候没那么多人追项目,你会更理性;项目团队也没过去那么浮躁了——如果他身后跟着一堆投资人,心态和心思肯定不一样。
所以你看昇望基金这几年的发展,也知道我们投了些什么样的项目。所以对你刚才的问题,我觉得还是要拉长时间维度,看这个方向是不是你长期要选的。如果是长期方向,就不用纠结短期波动,反而要感谢这些周期给你的布局和投资机会。这是第二个方面。
第三个方面,不管市场是向上还是稍微回落,做消费投资,关键要看“消费还在不在”——只要消费存在,就会有很多结构性机会。大家都觉得好的时候,那叫“共识”,你很难找到超额收益;往往超额收益就藏在“非共识”里。
所以对消费领域和消费赛道,我是个长期乐观的投资人。不管是现在,还是过去两年消费市场不太好的时候,在我身边的人里,我永远是那个积极因素、积极分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