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者 洪小棠
编者按:2025年,经济观察报以“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”为年终特刊主题,旨在通过数十位时代亲历者的故事,共绘一幅属于这段岁月的集体记忆图谱。
刘明达,受访者供图
站在位于深圳福田区深科技城的新办公室窗前,刘明达望向窗外。那里有一条狭长的景观河,穿过繁华的都市腹地,最终汇入茫茫大海。对于刘明达而言,这个景观不仅是风水上的“聚气”,更像是一种隐喻:资本如水,流向何处往往不由人的意志转移,唯有顺势而为,方能入海。
如果我们以二十五年为一个刻度,将时钟拨回至2000年,那是千禧年的曙光,也是中国资本市场草莽与希望并存的混沌初开。那一年,互联网泡沫在大洋彼岸破裂,而中国正站在WTO的门口,蓄势待发。
在这四分之一世纪的洪流中,有人在浪潮之巅高歌,旋即被“拍死”在沙滩上;有人在谷底绝望,却不知黎明将至。作为中国阳光私募的第一批从业人员,刘明达是这漫长周期的亲历者。他穿越了A股市场的数轮牛熊,从最初的“傻瓜组合”到如今重仓硬科技,他始终试图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中寻找那难以捕捉的“必然性”。
他不是聚光灯下最喧嚣的演说家,却是这个市场最长情的陪伴者之一。当我们试图通过一个人来管窥中国资产管理行业的二十五年变迁时,刘明达或许提供了一个极具穿透力的样本:关于财富的积累与焦虑、认知的迭代与局限,以及个人命运如何在大国周期中沉浮。
私募阳光化
回望1996年,中国股市尚处于“庄股横行”的草莽时代。那时候的投资逻辑简单而粗暴,内幕消息和坐庄是市场的显性规则。
然而,年轻的刘明达在投资上却显得“与众不同”。彼时,并非金融科班出身的刘明达,凭着一种朴素的商业直觉,重仓买入了股票“深科技”(深圳开发科技股份有限公司)。他的理由简单到令人咋舌,不是K线图,不是小道消息,而是他觉得科技是未来的方向,哪怕当时的“科技”成色与如今不可同日而语。
这一笔投资,让他在那个普通人工资仅有几百元的年代,赚取了一桶金。但回过头看,刘明达并不避讳当时的“运气”成分。他坦承,那个阶段的自己与其说是“先知”,不如说是一种“盲目的乐观者”。
让刘明达在中国资本市场的历史性时刻上留下一笔的,是他在2005年的抉择。
那一年,上证指数跌穿1000点,股票市场哀鸿遍野,“推倒重来论”甚嚣尘上。在市场极度悲观之时,股权分置改革启动,意味着全流通时代即将到来。
在那个私募基金行业尚处于灰色地带的年代,大多数操盘手还习惯于代客理财的“地下”模式,风险极高且缺乏法律保障。
刘明达选择了另一条路。他与深国投合作,成立了国内最早的一批信托制证券投资产品。尽管这个模式在之后较为普遍,但在当时,这是一个极具风险的创新,需要通过法律专家论证“信托法”的适用性。
“我告诉自己,最好永远不要跟别人打官司。”刘明达谈到他为什么要做阳光私募,在回忆起早年因几万元纠纷起诉他人的经历时坦言。
这段不愉快的经历,让他意识到“规范”的重要性。他需要合法性,一个可以站在阳光下管理资产的架构,这既是出于对安全的考量,也是对行业正规化的某种试探。阳光私募,这种透明和规范化的私募证券投资基金,在刘明达、赵丹阳等人的“拓荒”之下,于中国资本市场的历史中展开画卷。
一定意义上,投身于阳光私募,是刘明达对“价值投资”的信念。2005年,他推出了 “傻瓜投资组合”,选取贵州茅台、苏宁易购、云南白药等行业龙头。这一策略在当时被视为对市场的抄底,也确立了他的风格。然而,这种风格在随后的岁月里并非一帆风顺。当年的许多“私募一哥”早已身陷囹圄或销声匿迹,刘明达“活”了下来,但也曾在随后的市场疯狂中显得保守。
笃定时代红利
如果说2005年的成功源于勇气和时运,那么随后的十年,刘明达的投资逻辑开始转向对中国经济结构的“押注”。
他意识到,中国经济在经历了早期的野蛮生长后,必然进入优胜劣汰的阶段。各行各业的集中度将大幅提升,资源和利润将向头部企业聚集。
基于此,他提出了以“蓝筹”和“寡头”为核心的策略。
在这一策略指导下,贵州茅台成为他投资组合中的关键基石之一。在2016年左右,当茅台股价在200元/股徘徊,市场充斥着“反腐影响消费”“年轻人不喝白酒”的质疑声时,刘明达却坚定地在银行渠道路演,告诉那些将信将疑的理财经理:“不要讲复杂的财务模型,你就想一想,春节回家给岳父拜年,带上一瓶茅台是什么感觉?这是中国的人情社会,是文化符号,不可替代。”
他认为茅台背后有“必然性”:随着财富积累,社交货币的属性只会增强;随着年龄增长,人对高度酒的需求是生理性的“刺激”。这种对人性和文化的洞察,远比枯燥的财务报表来得深刻。
不仅仅是茅台,从长江电力到拥有垄断地位的调味品龙头,刘明达的投资清单里始终贯穿着一条主线:在不确定的宏观环境中,寻找那些现金流充沛、竞争格局清晰、具有垄断优势的“寡头”。
他简单算了一笔账:“如果未来十年要取得15%的复利,这些公司一定是在前十名。虽然大家现在想一年赚50%,但凭什么?你要做的是拥抱那些能提供稳定复利的资产。”
这种策略并非没有争议。比如,在移动互联网大潮中,当市场为互联网+疯狂时,坚守传统蓝筹的刘明达一度显得“格格不入”,错失了不少新兴产业爆发的机会。他曾在腾讯上市早期就接触过马化腾团队,但最终因为“看不懂”或觉得估值过高而早早卖出腾讯股票,错失了后来数百倍的涨幅。
“你每天都在用微信,却没赚到腾讯的钱,这说明你并不牛。”刘明达在复盘时这样自嘲,以及揶揄那些科技投资者。
这也许可以理解为某种遗憾,每个价值投资者在面对时代剧变时都可能遭遇的认知局限。他并非全知全能,在某些领域,他也只是一个看着机会溜走的旁观者。
逻辑变了
进入新的十年,当全市场都在追捧“茅指数”和核心资产时,刘明达的投资风格却发生了一种近乎激进的转向。对于一个以消费股成名的老牌稳健派来说,这种跨度大得惊人,甚至让熟悉他的人感到一丝违和。
“过去的二十年,我们享受了消费升级和城镇化的红利。但下一个周期,逻辑变了。”在最近的一次深度交流中,刘明达毫不掩饰他对未来新的判断。
他的会议室里,“消费永恒”写在玻璃白板上。不过,现在他开始更多谈论“鸿蒙”、谈论“量子计算”、谈论“比特币”。
刘明达判断,在逆全球化和地缘政治博弈的背景下,国家安全和科技自主可控成为了最大的“必然性”。在他看来,投消费,是因为相信中国人的生活会越来越好;现在投硬科技,是因为相信这个国家必须要有自己的操作系统,必须在量子计算上不输给对手。
“如果国家失败了,那投资赚再多钱也没有意义。”刘明达说。
他并非盲目追热点。他在一级市场的布局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了。从早年投资深科技,到后来作为天使投资人支持一些看似“必死”的硬科技项目。
这种转变并非没有风险。在一级市场的布局上,刘明达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尝试,但也交过昂贵的学费。
他回忆起早期的一些天使投资项目,“几千万元投进去,几个月就烧光了,连个响声都听不到”。这种惨痛的经历让他对科技投资的残酷性有着切肤之痛,但也让他积累了产业人脉。在公开的研报之外,他的信息网络还包括与顶尖科学家、核心技术人员的深度交流。
同时,他对传统互联网巨头保持着警惕。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某些平台型企业的价值观问题,认为靠挤压商家利润、缺乏硬核技术创新的模式难以长久。他甚至预言,在新的科技浪潮面前,如果不能拥抱量子计算等颠覆性技术,即便是现在的AI算力霸主也可能面临被降维打击的风险。
这种看似激进的观点,实则是他对时代红利转移的深刻焦虑与应对:旧的船票登不上新的客船。
透明公益
在资本市场搏杀二十五年,见惯了金钱的来去和人性的贪婪,刘明达如何保持内心的平衡?答案或许在他的另一个身份里:阿拉善SEE生态协会的终身会员、监事,以及新任命的会长——协会的会员们共同投票选中了他。
2009年,刘明达就开始投身环保公益,加入阿拉善SEE生态协会。他支持的项目包括了从治理沙尘暴到保护红树林。
他希望公益项目也要有可持续性,他也在着力推动公益组织的透明化和规范化。
“做投资,你是为了赚钱;做公益,你是为了花钱。但这两者在底层逻辑上是通的,都需要可持续,都需要解决社会痛点。”刘明达说,公益让他从残酷的博弈中抽离出来,去思考财富的终极意义,这也会给他的投资带来新的启发。
私下里,刘明达的生活极其简单。他常年乘坐地铁出行,坚持晨跑健身,在物质消费上,他也总是会用“价值”来衡量。在与笔者的交流中,他甚至穿着运动服,他说今天没洗头就来了,“没必要每天洗,这样可以省水。”说完,他哈哈大笑。
“真正的富足,不是你拥有多少个亿,而是你拥有多少自由。”他感叹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。
公益也成了他对抗市场焦虑的解药。他的内心有一个比K线图更大的世界。
共振与回响
回望这四分之一世纪,刘明达不仅是参与者,更是一个时代的切片。
他事业的起步,得益于中国加入WTO后的制造业崛起和出口红利;事业的上升,得益于中国资本市场的制度改革和居民财富的爆发;事业的转型,则呼应了中国经济从高速增长向高质量发展的深刻换挡。
他曾是那个在深国投大厦里,为了发行第一只阳光私募产品而奔走呼号的年轻人;也曾是那个在巴菲特办公室里,聆听教诲的朝圣者;如今,在投资人之外,他有了新的身份,试图在变局中寻找新的锚点。
谈及对未来的展望,刘明达保持着一种审慎的姿态。他承认经济面临挑战,承认普通人赚钱变难了,但他依然相信中国庞大的市场韧性和科技突破的潜力。
“未来十年,平庸的基金经理会消失,平庸的企业会消亡。但伟大的公司会更伟大,专业的投资人会更有价值。”
对于年轻一代的投资人,他的建议朴实而残酷:“要用十年的维度去看待一个公司。不要想赚快钱,因为在这个存量博弈的时代,投机者的坟头草已经很高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