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话那头传来妈妈不耐烦的声音，背景里是手机游戏震耳欲聋的厮杀声——“First Blood！”

“妈妈……我们什么时候去游乐场呀？”女孩小声地问，闷热的汗水和咸涩的泪水混在一起，黏在脸上，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哭腔。

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，似乎是被打断了战局，然后是爸爸的声音，含混不清地从旁边吼了过来：

王瑶（瑶瑶）的父母，王建军和刘芬，是那种最普通不过的工薪阶层。他们不抽烟，不酗酒，唯一的爱好，就是凑在一起打麻将，后来智能手机普及了，就变成了没日没夜地打游戏。

在弟弟王天（甜甜）出生前，瑶瑶也曾是家里的“小公主”。

她还记得，三岁的时候，爸爸王建军最喜欢用他那长满胡茬的下巴扎她的脸，把她举得高高的，喊她“爸爸的掌上明珠”。妈妈刘芬会给她买带蕾丝边的公主裙，把她的头发梳成漂亮的羊角辫。

那时候，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是她的。爸爸单位发的苹果，最大最红的那个一定是瑶瑶的；妈妈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肉，最嫩的那块里脊也总是留给她。

瑶瑶记得弟弟被从医院抱回来的那天，家里来了很多亲戚，所有人都围着那个小小的、皱巴巴的婴儿，嘴里说着“恭喜恭喜”“是个带把儿的”“这下圆满了”。爸爸王建军抱着弟弟，笑得合不拢嘴，一遍遍地跟人说：“这下我们老王家有后了！”

从那天起，“掌上明珠”这个词，就再也没出现过。

家里最好的东西，开始有了新的归属。进口的奶粉、名牌的尿不湿、各式各样的玩具，堆满了客厅的角落，但没有一样是给瑶瑶的。

爸爸下班回家，第一件事就是冲过去抱起甜甜，用比对她更温柔的声音喊着“我的乖儿子”。妈妈所有的精力，也都放在了照顾甜甜的吃喝拉撒上。

有一次，爸爸又买了她以前最爱吃的草莓蛋糕，她满心欢喜地跑过去，却看见爸爸把最大的一块，小心翼翼地挖给了刚开始吃辅食的弟弟。

从那天起，瑶瑶好像就瞬间长大了。她不再撒娇，也不再哭闹。她会自己吃饭，自己穿衣服，甚至会学着大人的样子，在弟弟哭的时候，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。

她以为，她乖一点，爸爸妈妈就会像以前一样，多看她一眼。

她已经能熟练地踮起脚尖，从消毒柜里拿出弟弟的奶瓶，用小小的手抓着奶粉勺，一勺一勺地往里倒。

弟弟在一旁的婴儿车里饿得哇哇大哭，妈妈刘芬正戴着耳机，和人语音通话，激烈地指挥着游戏里的人物：“推塔推塔！打野来抓人啊！笨死了！”

刘芬不耐烦地摆摆手：“你先冲着，我这把马上打完了！”

瑶瑶“哦”了一声，继续着手里的活。热水有点烫，洒在手背上，她疼得缩了一下，但没敢哭，只是把手放在嘴边吹了吹，继续冲奶。

等她把奶瓶递到弟弟嘴里，弟弟终于不哭了。刘芬那局游戏也打完了，她摘下耳机，看了一眼，理所当然地说：“还是女儿好，知道帮妈妈分担。”

她从没想过，这个“女儿”，自己也才是个五岁的孩子。

饭桌上，刘芬把从菜市场特意买回来的鸡腿，用筷子夹断，把最肥嫩的那一块放进了摇篮里弟弟的碗中。剩下的部分，她和王建军分了。

瑶瑶的碗里，只有白米饭和一点青菜。她默默地吃着，眼睛却忍不住瞟向那个鸡腿。

她不是馋，她只是想，如果自己也能吃到那个鸡腿，是不是就代表着，妈妈也像疼弟弟一样，疼她一点点。

爸爸妈妈因为游戏里的段位掉了，吵了一架，晚饭都没做。瑶瑶自己饿得肚子咕咕叫，就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馒头，一个自己吃了，另一个掰成小块，喂给了已经会走路的弟弟。

晚上，等父母都睡了，她才敢偷偷爬起来，对着窗外的月亮，许下了一个生日愿望。

她听幼儿园的小朋友说过，游乐场里有最高的摩天轮。人坐进去，会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，就像在天上一样。

因为摩天轮的空间很小，坐进去了，爸爸妈妈就不能玩手机了，也去不了别的地方。在那十几分钟里，他们只能和她待在一起，看着她，陪着她。

她觉得，那样，她就能把爸爸妈妈，短暂地“独占”一会儿了。

第二天，她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，跟正在吃早饭的父母说了她的愿望。

王建军和刘芬愣了一下，似乎才想起来昨天是女儿的生日。

“游乐场？”刘芬皱了皱眉，“人多得要死，有什么好玩的。”

瑶瑶的眼睛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。她咬着嘴唇，没说话。

也许是看她那副可怜的样子，触动了心里仅存的一丝愧疚，刘芬松了口：“行了行了，看你那样子！周末就带你去，行了吧！”

瑶瑶的眼睛，“唰”地一下就亮了，像黑夜里被点燃的星星。

这个承诺，像一颗糖，在瑶瑶的心里甜了好几天。

她从床底下翻出一个旧本子，用妈妈的口红，歪歪扭扭地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摩天轮。然后，她每天晚上睡觉前，都会在旁边划上一道横线，计算着距离周末还有几天。

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，帮弟弟穿好衣服。妈妈做饭的时候，她就在旁边帮忙递盘子、拿筷子。爸爸下班回来，她会第一时间把拖鞋放到他脚边。

她想，只要她足够乖，足够懂事，爸爸妈妈就不会忘记周末的约定。

可是，她好像高估了这个约定在父母心中的分量。

“喂，老三啊？周六晚上有空没？老地方，搓两圈啊！我老婆最近手气壮得很，你们可当心点！”

周五下午，妈妈在镜子前一边涂口红一边打电话。

“小莉啊，明天下午一起逛街啊？新开的那个商场，听说在打折……对啊，晚上我老公约了人打麻将，我正好没事干。”

晚上吃饭的时候，她终于忍不住，小声地提醒了一句：“爸爸，妈妈，我们明天……要去游乐场。”

“哦……对哦，”刘芬一拍脑袋，“你不说我都忘了。这……约了人了啊。”

瑶瑶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她明明前几天就说过的。

她低着头，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最后，还是王建军摆了摆手，“行了行了，那就上午去，下午回来不就行了。我跟老三他们说一声，晚点开始。”

他又看了一眼刘芬：“你那逛街，什么时候不能逛？”

瑶瑶的心，像坐过山车一样，又从谷底升了起来。她赶紧扒了两口饭，好像生怕他们下一秒就会反悔。

她睁着眼睛，在黑暗里静静地躺着，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声。她太兴奋了，根本睡不着。

等到天色蒙蒙亮，她就悄悄地爬下床。她没有开灯，怕吵醒爸爸妈妈和弟弟。她摸着黑，从衣柜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条粉色连衣裙，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。

她笨拙地给自己穿好，又走到弟弟的小床边，帮弟弟也换上了出门的衣服。

做完这一切，她就搬了个小板凳，坐在客厅里，安安静静地等着。

太阳出来了，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，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亮线。

隔壁传来做早饭的声音，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。

快八点了，瑶瑶终于忍不住了。她走到主卧室门口，抬起小手，轻轻地敲了敲门。

过了好一会儿，里面才传来王建军含糊不清的声音：“谁啊……大清早的……”

“爸爸，该起床了，我们……要去游乐场。”

又是一阵沉默，然后是刘芬烦躁的声音：“知道了知道了！催什么催！昨天打游戏打到半夜，困死了！”

门开了。王建军打着哈欠走出来，头发乱得像个鸡窝，眼角还挂着眼屎。刘芬跟在后面，一脸的起床气。

他们看到已经穿戴整齐的瑶瑶和甜甜，愣了一下。

“你起这么早干嘛？”刘芬皱着眉，语气里全是责备。

刘芬抱怨着没时间化妆，王建军找不到自己想穿的T恤，弟弟饿得大哭，两个人又为谁去冲奶吵了起来。

她去厨房，熟练地冲好了弟弟的奶。又从冰箱里拿出面包，递给爸爸妈妈。

终于，快十点了，一家人才磨磨蹭蹭地出了门。

他们家的车停在楼下，是一辆旧的国产车，车身上落满了灰尘。

王建军和刘芬还在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，谁也没有去开车门。

瑶瑶自己跑过去，拉开后座的车门，先把弟弟抱了上去，给他系好儿童座椅的安全带。然后，她又跑回楼道口，把她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布袋子，吃力地拖了出来。

她一瓶，一瓶地往车上搬。这是她用自己攒了好久的硬币，在楼下小卖部买的。她想，爸爸一瓶，妈妈一瓶，弟弟一瓶，她自己一瓶，还多出来一瓶，可以留着谁渴了再喝。

等她把饮料都放好，王建军和刘芬也吵完了。

一家人终于都上了车。瑶瑶的心“怦怦”直跳，她看着车窗外，仿佛已经看到了摩天轮的影子。

“哎呀！”刘芬忽然一拍大腿，“我手机充电器忘拿了！”

“那怎么办？手机没电了下午怎么联系人？”刘芬说着就要下车。

“算了算了，我也上去一趟，我那件外套也忘了。”王建军熄了火。

他对瑶瑶说：“你在车里待着，把门锁好，我们马上就下来！”

车门“砰”地一声关上了。瑶瑶看着爸爸妈妈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，心里充满了期待。

车里的空气，在太阳的暴晒下，一点点变得闷热起来。弟弟在安全座椅里待得不耐烦了，开始哼哼唧唧。

瑶瑶就从布袋子里拿出玩具，笨拙地逗着他。

她看着手表上时针的转动，从十点，慢慢指向十一点，又从十一点，指向十二点。

她饿了，也有点渴了。车里像个蒸笼，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来，浸湿了她漂亮的连衣裙。

她终于忍不住，拿出了妈妈那个被淘汰下来的旧手机，这是她唯一的“玩具”。她找到了爸爸的号码，拨了过去。

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，那头是嘈杂的麻将声。

“爸爸，你们……什么时候下来呀？”瑶瑶的声音带着哭腔。

“催什么催！这不正在忙吗！你自己带弟弟玩会儿！”

瑶瑶的眼泪，像断了线的珠子，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。

她哭了很久，哭到嗓子都哑了，哭到没有力气。她太渴了，就打开一瓶果汁，“咕咚咕咚”地喝了下去。

喝完一瓶，她还想哭。于是她打开了第二瓶。

冰凉的果汁滑过喉咙，却浇不灭她心里的那团火。她把五个空瓶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座位上，然后缩在角落里，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猫。

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——是住在隔壁楼的张奶奶。

张奶奶看到了车里两个满头大汗、满脸泪痕的孩子，脸色瞬间就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