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全世界范围来看，上市公司都是企业中的佼佼者，更是地区经济发展的龙头和支撑。

调转视角，透过上市公司的“窗户”，人们也能看到一个国家和地区产业和经济发展的全貌。

2017年，清华大学全球产业研究院首席专家、北京大学教授何志毅在花甲之年开启了一场“学术长跑”：对全球4万多家上市公司进行全面研究。姑且不论研究如何深入细致，仅仅数据收集、整理和分析都是巨大的工程。

8年过去，前不久，这本名为《全球产业格局研究2025——基于上市公司的数据分析》蓝皮书终于面市。

《每日经济新闻》（以下简称“每经”）第一时间独家采访何志毅教授，揭秘其研究成果和过程。

清华大学全球产业研究院首席专家、北京大学教授何志毅 受访者供图

中国上市公司数量全球最多

每经：据我们的理解，你的研究相当于给全球上市公司画像，能否为我们简单描述一下这幅“像”？

何志毅：截至2024年底，全球总共有上市公司48618家，分布在117个国家。

分两个层面来看，一是空间分布。中国上市公司数量达到7071家，在所有国家中位居首位，印度、美国、日本、加拿大分列2至5位。但从上市公司实力（主要综合公司的市值、营收和利润等指标）来看，美国则具有绝对优势，中国、日本、印度、英国则紧跟其后。

这表明，经过多年的发展，中国资本市场得到了长足进步，孕育出全世界数量最多的上市企业，但企业质量还有提升的空间。

中国产业实力系数只有美国一半不到

每经：我们看到，2024年中国GDP（国内生产总值）已经相当于美国的近66%，问题是中国的产业实力（0.140）却只有美国（0.391）的不到一半，中国上市公司的平均市值（17.94亿美元）仅为美国（119.86亿美元）的15%，这是为什么？

何志毅：一句话概括，就是相对于GDP的差距，中国在产业实力方面与美国的差距更大。

中国企业数量庞大，但是头部企业少、基础单元薄弱。我们虽然常讲产业体系完整且总量庞大，但其中大部分都是中低端的中小企业。

当然，这也是我们研究的局限性，聚焦于头部企业分析可能难以全面反映产业生态。

全球产业实力十强国家表

每经：前面说的是整体情况。研究中，你创造性提出了领军企业这个概念，将每个产业排名第一至第四的企业分别定义为冠、亚、季、殿军，反映出的态势是怎样的？

何志毅：所谓领军企业，就是在产业中具有引领带动作用的企业。在全球652家领军企业中，美国占据290家，分布在128个四级产业中，中国有80家领军企业，分布于48个四级产业。总体来看，美、中、日在世界级企业数量、质量、规模、覆盖面等维度上处于领先地位，但中国和美国的差距还是比较大。

当我们走向世界舞台，在全球产业博弈与合作的背景下，领军企业对于引领产业和经济发展十分重要。头部企业拥有定价权、标准制定权和创新引领权，决定着所在产业的格局，末端的企业多处于跟随状态。弯道超车的案例虽存在，但产业主导权本质上仍集中于头部企业手中，后者才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。

世界百年领军企业图谱（2025）

无人机、机器人两个产业取得了全球领军地位，还不到“梁山好汉排座次”的时候

每经：这几年，中国新能源、人工智能、机器人、无人机发展如火如荼。从你的研究成果来看，我们的机器人和无人机两个产业占据全部领军企业的席位，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在一些产业的发展进展迅速？我们应该如何巩固这种优势？

何志毅：这确实是令人欣喜的结果，我们在无人机、机器人两个产业取得了全球领军地位，产业的前四名均是中国企业。同时，要注意到，现在这两个产业的规模太小，还不到“梁山好汉排座次”的时候，初期的领先优势未必能转化为长期主导地位，这是我们需要警觉的。

资本市场也要对这些新兴产业给予格外的关注和支持，不仅要引导“耐心资本”投向这些新兴科技企业，也要注意协同直接融资与间接融资渠道。

美国为什么发展得好，资本市场对其领军企业的支持非常大。特斯拉在没有盈利之前，其股票价值便达到七八千亿美元，是后面所有汽车公司的总和，使其拥有庞大的资本实力来做研发和长期布局。

中美领军企业全面比较图谱（2025）

在产业发展层面，沙特和瑞士基本是互为两端

每经：对照全球GDP排名，我们发现一些反差的现象，有些国家GDP总量大，但产业实力弱，比如德国GDP已经超过日本成为全球第三大经济体，但产业实力排在国家榜单的第7位；另外一些国家情况则恰好相反，瑞士的GDP排在全球第20名，但其产业实力排在全球第10位。这是为什么？

何志毅：GDP排名不等于产业实力，反差很可能跟国家的产业结构和资本证券化的程度相关。德国在主要国家中的资本证券化程度相对较低，上市公司中规中矩，但其中小企业的实力十分突出，有很多是“隐形冠军”。相反，瑞士因为拥有ABB、雀巢、罗氏、诺华等全球头部上市企业，支撑起了其产业实力。

每经：沙特似乎是另外一个特例？

何志毅：确实。沙特石油太强了，但是典型的一业独大。这和瑞士完全不一样，基本可以说沙特就是瑞士的另外一端。

想真正在世界上取得地位，必须做大、做强、做久，宁德时代的赶超是个例外

每经：在全球652家产业领军企业中，有210家是成立时间超过100年的百年企业，其中又有66家世界冠军企业，占163家世界冠军企业的40%，这给中国企业怎样的启示？

何志毅：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。传统认知里，大型企业更难以持续发展，反而“小而美”的模式可能实现世代相传，但这次的研究发现其实给了我们很大的启示。那就是，要想真正在世界上取得地位，必须做大、做强、做久。

过去我们在规模太小的时候追求“做大”，现在如果还停留在这个目标是不对的。全球约三分之一的领军企业拥有百年历史，已经成功穿越了2～3个康波周期。这说明通过自我革命、持续创新，长期维持其行业地位是有可能的。要意识到，我们的竞争对手不仅强大且坚韧，我们要实现赶超是有一定难度的。

每经：问题是，相对于欧美，中国产业经济发展的时间还很短，赶上他们还需要很长时间吧？

何志毅：我们也无需悲观，宁德时代仅用了14年时间，便超越多家百年企业成为全球冠军，虽然是个案，但也启示我们，要积极地在新的产业赛道里弯道超车。

美国高端制造业不回流仍然很强大

每经：近年来，美国一直在推动“制造业回流”，给外界的印象是，他们的制造业好像很衰落一样。但你的研究却发现，美国制造业实力（0.32）远远超过中国（0.16），依然位居全球第一，是真的吗？

何志毅：肯定是真实的。很大可能是因为统计口径和产业结构的原因，我们统计的是制造业所有上市公司的数据，中国公司的总营收略高于美国公司、总利润是美国公司的一半、市值是美国公司的三分之一。另外一点就是，美国制造业很多公司都处于高端，尽管在全球布局，但利润、营收、市值都体现在美国。包括苹果、波音等公司，整体实力依然是很强劲的。

中美之间的科技实力的差距远大于制造业

每经：科技创新是推动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。你的研究专门聚焦全球科技型产业，在这方面整体情况是怎样的？

何志毅：从全球来看，美国依然是科技创新的龙头，其实力指数（0.49）远超中国（0.12），其差距远大于两国在制造业领域的差距。

每经：这给我们怎样的启示？

何志毅：产业竞争的核心支撑在于科技实力，这要求我国加速发展科技型产业。国家政策在扶持产业和企业的时候，一方面要注重扶持科技型企业，另一方面，传统的“科技成果转化”模式的政策导向也要调整。

中美全产业主要指标比较图谱（2025）

最强大的科研力量在企业，要从源头鼓励企业创新，把资源、政策堆进去，把企业实验室扶起来

每经：为什么？

何志毅：过去讲“科技成果转化”一个重要的潜台词是，推动科研机构、大专院校的研究成果向产业转化，但实际上，最强大的科研力量在企业，企业会根据自身的发展需要和社会需求，带动整个产业的发展。

以华为为例，其研发经费和创新效率远超很多高校院所，他们的研发三分之一用于基础研究，并且不设置考核指标和时间要求，让研发人员在大方向指引下按照自身兴趣进行探索。

从贝尔实验室、通用电气实验室、IBM研究院，到后来的微软、谷歌、英伟达等企业的研究机构，企业实践已经证明，很多学科的基础理论创新都源于企业实验室。因此，我们要从源头鼓励企业创新，把资源、政策堆进去，把企业实验室扶起来。

民营经济比重高的地区，产业生态、经济生态、社会生态都相对更好

每经：我们在你的研究中没有发现上市公司的属性，即它们到底是国有企业还是民营企业。

何志毅：我们有具体的数据，我的研究发现，民营经济比重高的地区，无论是产业生态、经济生态还是社会生态都相对更好。比如，广东省作为国内经济最发达的省份，其国有经济比重是最低的。相反，一些经济总量排名靠后的省份，国有经济占比很高。

当然，这不是因果关系，而是存在关联。因此，一方面应充分肯定国有企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压舱石、稳定器作用，同时也要大力加强发展民营经济。

民营经济促进法效能的释放仍有赖于各级政府后续的落地执行

每经：前不久，国家出台了民营经济促进法，在你看来，这能否消除民营企业家的“政策焦虑”？在完善民营经济相关法律上，你认为还有哪些未解决的紧迫问题？

何志毅：民营经济促进法的出台在客观上增强了民营经济主体的安全感，对民营经济的发展有很好的促进作用。法律效能的释放仍有赖于各级政府后续的落地执行，打通政策落地的“最后一公里”，切实构建“末端见效”的制度闭环。

每日经济新闻